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陪堂哥“做游戏”的第7年,她发现了被猥亵的真相 | 人间

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2-11-21


“今天虽然审的是盗窃的案子,但我要说我曾经作为女孩被猥亵过的经历,我不在乎什么家丑不能外扬,唯一能让我走出阴霾的就是勇敢。所以,哪怕我的情况特殊,就算全国14亿人,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遭遇,也绝不妥协,因为我的人生没有14亿次,统计学无法消除我的痛苦。”


配图 |《恩娇》剧照



一个法律人的温度丨连载




我第一次见阳希是受朋友薇姐之托。薇姐在妇联工作,之前给我反复强调了好几遍,说阳希情况特殊,但却不肯告诉我这个女孩究竟出了什么事。“我想让你帮帮她,或者劝劝她。不过阳希交待,在你们见面之前,()不可以说她的事。”

见面那天正值盛夏,室外气温高达39度,阳希身穿牛仔裤和长袖,头戴编织帽,脖子上系着丝巾,口罩和墨镜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,到了会客室也不肯摘下。我们刚坐定,阳希就抛出了一连串问题,问我毕业于哪所大学,研究生导师是谁,比较厉害的同学有谁,哪些在还在读博。

我听着有些不舒服,挑着回答了几句,她却毫不识趣,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问:“你是XX大学毕业的?认不认识XX这个人?”

“是的,但我不认识。你是什么情况呢?若不方便跟我说,给你介绍女律师。”

她不说话了,我马上请同事李海燕来,借口要去打印资料回避。10来分钟后,李海燕从会客室出来,问我有没有说什么引起阳希反感的话,“人家旁敲侧击问你品行如何,有没有私下为难过女同事……她很在意这个。”

我一时语塞,说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她,对她的情况一概不知。李海燕说:“懂了,那就是有人对她做过什么。一会儿进去,你随她怎么说。在这方面,我比你在行。我看出来了,她是个单纯的小姑娘,她想信任你,对我反而支支吾吾的。”

我点了点头,进去会客室后开口说,律师要有公安机关开具的无犯罪记录证明才能执业。至于其他,我说得再好也是自卖自夸,如果有任何担忧都可以明说,大不了可以换人。这时,阳希才摘下帽子和墨镜,一头黑发垂落,整张脸很精致,眼神灵动,看起来也就20岁出头的样子。她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下来,“那我请问你,怎么看待完美犯罪呢?”

在我看来,阳希这个问题并非无理取闹,当事人有权了解自己律师看待问题的方式,于是我给出了自己的回答:“我推崇法的精神,主张无罪推定,却不认可所谓的‘完美犯罪’,希望能避免这种现象出现。而且,并不是说逃脱了惩罚,就‘完美’。”

阳希双手托住下颌,再问:“那你又如何看待‘正义也许会迟到,但绝不会缺席’这句话?”

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,我的看法还是那样:除了极端主义者,没人会希望正义缺席,与缺席相比,迟到会给人以慰藉。但我从不鼓吹迟到的正义,因为在正义迟到的过程中,受害人可能要付出巨大的成本,包括痛苦与失望。届时我们就会发现,正义来得太晚,也会是一种伤害。正义本应及时到来。

话刚说完,阳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“看来薇姐没说错,你是靠得住的。”


就算有顾虑,当事人也必须说清楚事情的经过,之后律师才能慎重考虑是否要接案子。我让阳希直接聊案子,阳希当即给我看了她手机里的一张照片--一个男人蹲在地上逗小女孩,小女孩看上去很开心。照片是从背面拍的,男人的臀部露出了一截粉色女士内裤。

我问阳希,这男人是否有异装癖?有没有对小女孩做什么?阳希揪住胸口的衣服吃力地说道:“你出去帮我倒杯热水再进来好吗?”

我特意等了几分钟再进去,此刻阳希已情绪稳定,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对我说,照片里的男人是她堂哥,叫刘辉,对面的小女孩是刘辉的外甥女,“但他身上露出来的那条内裤是我的,当然不是我给他的,是他偷走的,就为这事。”

我没料到事情如此简单,甚至有点纳闷之前薇姐特意跟我打招呼,听上去似乎要严重得多。不过我宁愿阳希是未经世事、小题大做而已,也不愿她有事,便建议她找警方处理,“一般会按盗窃他人财物来办,若要给他定罪判刑的话,其盗窃的财物要达到一定的金额。即使不判刑,也可能会对其治安拘留。这样,你找律师作用不大。”

这样说算是婉拒了,可阳希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“若我一定要请你当我的律师呢?”

我打开手机,打算再次联系李海燕,让她进来接手案件。阳希像是看穿了我的意图,望着门口说:“你不要老是将人家妹子呼来喝去,我的事,女生不一定扛得住。”

我想那干脆就报个价算了,“就这个案子,我做不了什么事,但你执意要签委托协议也不是不行,有钱赚没啥不好,不过费用得上万,若是还有其他案子,会更高。”

本以为阳希会知难而退,没想到她却一口答应下来,“那就先委托这件事。”




阳希的堂哥刘辉是留美博士,这段时间爷爷身体不好,加上疫情的缘故,他才暂时回到老家。

得知对方是高学历,又有留学经历,我再次向阳希确认是否还有其他证据。什么时候拍的照片,内裤又是在哪里丢的,有无购买记录,她是否穿过。说起来案子很小,没有充分的证据,公安机关甚至都没法立案,仅凭一张照片,刘辉一定会百般狡辩。

阳希摊手说:“照片拍了有两三天了,有网购记录,内裤是我穿过的,晾在我家二楼的露天阳台上。”

我问阳希在拍了照片之后有没有去质问刘辉,把事情闹开。阳希否认了。我建议她在阳台的隐蔽处装个摄像头,再晾一套自己的内衣裤,看对方是否再犯。

说到这儿,阳希似乎喘不过来气,“万一他不再偷了,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是吧?”见我不作声,阳希盯着那张照片掉下了眼泪,“那我先听你的,我不信老天会真瞎了眼。”


几天后,阳希“欣喜”地给我打来电话,“他死性不改,又来偷我衣服了,还不止一次,我后来放了两套上去,都被他拿走了,摄像头拍得清清楚楚的,能看到正脸。”

我让阳希报警,剩下的事就交给警方处理,我不收取她的任何费用,到此为止。阳希却执意要与我再次会面,“既然老天给了机会,我就必须抓住。”

我认为事情差不多算解决了,没必要再劳神费力,便拒绝了。可很快薇姐就打来电话,说要和阳希一起来找我。同事李海燕听见,说可以陪我一起去。

第二天下午,我们4个人在一间包厢里见了面。阳希将监控视频放给我看,“没想到最难的一步,这么顺利。”

我大概猜到了阳希的过往,却不想过多联想,只是静静等待。良久,阳希盯着视频咬牙切齿道:“就因为他们——我从5岁开始一直被蹂躏到12岁,现在还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,一度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因果报应。”

薇姐抱住浑身发抖的阳希安慰道:“没事了,我们围在你身边,蔡律会帮你的。”

李海燕也去拉阳希的手,“我也有过类似经历,好在当年及时挣脱了,其实一进办公室,我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。”

我不知道说什么,又看了一遍阳希拍下的视频——

刘家的亲戚们住得很近,刘辉是从自家二楼翻墙来到阳希家的。为了掩人耳目,他先将一个篮球扔了过去,在阳台拿到阳希的内衣裤后,先将内裤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吸,还用双腿夹住文胸,扭动了一会儿身体,最后才将内衣裤塞进自己的外套里逃走。

我对阳希说,按照正规程序,刘辉很可能会被拘留,问她是否还有其他诉求。阳希不停地转动桌上的圆盘,说:“我倒也没想毁了他们,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跟他们聊聊,望他们能及时悔悟,给我一个道歉,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。若是事情难办,你可不可以不要半路抛下我?这些年,我想了很多后果,因为我太了解他们了。”

“你说的是……‘他们’?”我再次跟阳希确认。

“是的,是他们,加上帮凶有五六个。”阳希扭过头去。




阳希曾是个留守儿童,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出外打工了,她在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家来回走动。在爷爷奶奶家,与她一起生活的除了叔叔以外,还有两个堂哥:刘辉以及他弟弟刘宇。

“读幼儿园时,老师告诉我们青草和花儿都是香的,我以为是我鼻子出了问题,因为很长一段时间,我闻着它们是腥的,可是要到10年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
阳希第一次被猥亵是在她5岁那年,大她7岁的堂哥刘辉带她去割草。“他把我哄进油菜地里,骗我说‘做游戏’,然后脱掉我裤子,将他的东西在我那里戳来戳去。”

噩梦由此开始。只要单独在一起,刘辉就会找阳希“做游戏”,开始两年还常埋怨阳希,说不知为啥“游戏”总是不成功。天真的阳希还问过奶奶,“为什么哥哥每次和我做完游戏就冲我发脾气,而奶奶只是让我听哥哥们的话。”

平日,两位老人对孙子明显要比对阳希好,桌上有好菜,尤其是鸡腿、鸭腿之类的,他们会先给孙子们夹,然后再转过来教育阳希:“要让着哥哥,他们在长身体。”

阳希不敢说什么。父母不在身边,她难免性格软弱,性格乐观的她还附和爷爷奶奶,说自己小,暂时不用长身体,吃哥哥们剩下的就好。而刘辉从小就很会做人,他把自己碗里的菜分给阳希,说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,自然要爱护。有人在场时,他都会认真教阳希读书写字,教她唱歌,给她讲故事。

刘辉很聪明,从小到大学习都是第一,在旁人眼里很谦逊,从不打架闹事,对大人彬彬有礼。阳希爸妈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让她跟两个哥哥学习,“每个人都在夸刘辉兄弟,我自然也觉得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,包括‘做游戏’要脱裤子。”

大概一两年后,比刘辉小3岁的刘宇也对阳希做了同样的事,并亲口对阳希说:“我哥告诉我,自家有个现成的妹妹,咱们关起门来‘玩游戏’,是只有兄妹才可以的。”

为了玩更多的花样,他们带阳希一起关着门看黄碟,并给她洗脑,“你看电视里的哥哥妹妹都这样”。

看完之后,他们就让阳希照着黄碟里的样子做,并威胁她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,要不然爸妈就会不要她了,他们还会死掉。

“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爸妈死掉,每次他们出门之前,我都要追着跑好远,哭着问他们,打工要打多久才结束。他们说等我长大,就不要去外面辛苦了。这个事后来还被刘辉利用,说只要跟他们‘玩游戏’我就能长得快。有时就算痛,都会忍着。”

阳希的童年基本就是这样度过的,她对自己的两个堂哥深信不疑。


阳希最大的噩梦是10岁那年,刘辉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大学,村里拉着横幅,还大张旗鼓请了腰鼓队。刘辉家里鞭炮声响个不停,大摆宴席,村里人都夸赞刘辉光宗耀祖,家里的大人更是春风得意,不但刘辉争了光,刘宇也上了重点高中。

刘辉表面谦逊有礼,说着懂事的话,却趁人不注意将阳希叫到了楼上。他突然变脸,挥手说自己是个征服天下的王,让阳希咬住一块毛巾,“之前还只是猥亵,这次就是发泄。钻心的痛,我眼泪都出来了,喉咙里嘎嘎作响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”

事后,刘辉还威胁阳希,“不管我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,他都不怕,因为他出息大了,让我跪在地上喊‘哥哥万岁’。不用说,我照做了,我知道他备受宠爱,更怕自己爸妈‘出事’,只能缩在墙角自言自语。”

那时,楼下正敲锣打鼓,吃席的人让自己的小孩要向刘辉学习。最后,刘辉提起裤子,下去继续接受表扬。




阳希向我道歉,为第一次见面的那些不礼貌的问题,说根本原因是,她害怕那种道貌岸然的人,“有心计还聪明。我怕你跟他是一丘之貉,或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我实在太害怕这个人了,以至于一见面,就将自己代入受害者角色里去了。”

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,想拉她的手,却发现她的拳头一直紧握着。薇姐一直在掉泪,李海燕紧握着阳希的另一只手。

这时,我反而冷静下来,说:“无论是猥亵还是其他,事情过去那么久了,证据什么都没保存,弄不好会被对方说成侮辱诽谤,但事实是可以追究一番的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会不会造成二次伤害,就不得而知了,涉及亲属还是得慎重。”

我说的比较含蓄,薇姐没听懂,问我怎么追究事实。我看了一眼李海燕,她心领神会,解释道:“可能还得阳希自揭伤疤,去跟刘辉他们聊一下从前的事,留下文字或者视听证据。法律上大概率无法追责,但阳希应该是不想让事实就此湮灭。”

“好,我可以的。”阳希答得干脆利落,“有人说他们是‘完美犯罪’,但我认为世上不平之事要揭露,哪怕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,要获得真相,可能双方都要付出代价。就像你们说的,就算过了诉讼时效,但他们做过的事情会钉在耻辱柱上。”

阳希问我怎么跟他沟通可以获取相关证据,我说了自己的看法:“这种人防备心很强,一般套不出来什么。不过,他毕竟做了亏心事,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,你可以试着扰乱他心绪,试着吓唬一下他,然后放低姿态。这种人一般都自傲,哄着两句就忘乎所以,将他曾经威胁你的事实埋在问题里,算是下一个套吧。”


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会儿,阳希将刘辉穿她内裤的照片用手机发了过去,还加了一句话——“原来我的内裤被哥哥偷着穿了。”

大概过去了四五分钟,刘辉那边没有回复任何消息。

阳希又发了一条消息,“穿了就穿了吧,我再买一条就是。我其实是想不通,为什么哥哥一表人才却要贴着我,想知道你到底是喜欢我,还是把我当成玩物?”

很快,刘辉回了信息:“哥哥自然喜欢自家妹妹,何况妹妹还那么漂亮。”

阳希继续追问:“既然喜欢,为啥要偷穿我的内裤?我10岁的时候,你就在身上乱来,怎么你现在还不满足,有对象了还要来纠缠我。这些年,你到底怎么想的?”

刘辉以为阳希是怪他冷落了她,字里行间满是得意:“怎么像吃醋了?喜欢才会鲁莽,妹妹肯定也是崇拜哥哥的,不然那时候你怎么那么乖。”

阳希双手发抖,“若你真的喜欢,后来怎么还会让刘宇他们一起来摸我,怎么还不是玩物呢?”

刘辉似乎是突然反应了过来,质问道:“怎么的,你要翻旧账清算吗?当年大家都是小孩,不懂事,也没做什么。做人要有良心,爷爷奶奶,还有我爸妈对你那么好。我们费力将你培养出来,现在爷爷病倒在床,你非但不懂感恩,反而要搞垮这个家是吧?”

阳希的情绪再次失控,她去卫生间一遍又一遍地洗手,李海燕去陪她,劝她说聊到这个地步可以了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,何况我们手上还有他盗窃的证据。

阳希出来后,一直背着墙哭泣,“他提起爷爷奶奶,我更加觉得恶心。我8岁那年,奶奶曾发现过刘宇猥亵我,当时我们四目相对,她没有说什么,而是自言自语,说什么人老了就不中用了,要找个针线盒也找不到,出房间后还对着家里的狗发脾气。”

阳希确定奶奶那天是瞧得清清楚楚的,有次,她偶然听见奶奶私下教训刘宇:“还好你是对自家人那样,还好是我看见,换作是别人,人家当场把你脑壳拧下来当凳子坐。”

阳希还傻傻地跳出去问:“宇哥哥到底做了什么,别人要将他脑壳拧下来。”

之后,阳希发现爷爷奶奶对她比从前好多了。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,有好吃的都会给她留一份,逢年过节会给她零花钱,但对于‘做游戏’的事他们只字未提。

“在意识到真相以前,我一直认为爷爷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,写作文还夸奶奶好伟大。”




阳希讲述的时候,李海燕做了份谈话笔录。为保险起见,我再次向阳希确认,其说法是否属实。阳希毫不犹豫地在笔录上签了字,并承诺个人承担一切法律后果。之后,阳希说了她的诉求,“若他们愿意出具书面道歉,我承诺不再做任何追究,自己也就跨过这道坎,释然了。至于所拍摄的图片,以及相关视频也就用不上。”

我问阳希,如果对方顽抗到底,该如何?

阳希斩钉截铁道,“那就豁出去。”

出于职业习惯,我一向会先做最坏打算,便让阳希将视频、图片都发给我,我存一份在U盘里,存一份在网盘上。至于手机聊天记录,因为截图没有法律效力(编者注:根据2022年1月最高法院发布的《关于适用<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>的解释》,社交软件上的聊天记录截图可以作为法律证据,但同时也需要有原聊天记录可查,因为聊天记录的截图是可以伪造的。文章事发时尚无这项规定),我建议阳希将手机交给我保管,这段时间先用备用手机,若再有重要聊天记录,继续换手机。

另外,我还想了解一下阳希父母的态度。阳希却说到目前为止,她还没告诉父母,“万一爸妈知道我身上脏了,可能都不愿意回来见我了吧。他们在我6岁那年,在外面生了弟弟,之后一直带在身边。我偶尔会怪他们为什么不把我接出去,可他们对我也不差,给弟弟买什么,一定有我一份,生活费按月打回来,他们自己省吃俭用全力支持我读书,说女孩一样的。所以我又不敢再提要求,怕现有的都会失去。”

我让她回去跟父母说明一切,她却央求我:“你愿不愿意陪着我,一句话都不用说,站在我身边就好。”

我说这种事,为了避免尴尬,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场。阳希却执意要求,“我害怕他们知道我的经历后,会勃然大怒,然后和那帮人鱼死网破。又怕他们无动于衷,会伤了我的心。无论如何,若你在我身边,我有个支撑。”


第二天,我和李海燕在阳希的家里见到了她父母。

他们得知阳希的遭遇后暴跳如雷,阳希父亲一脚踢翻了凳子,压着喉咙指墙骂道:“这么欺负我女儿,畜生不如。”阳希母亲则抱着她哭,“怪爸妈没用,将你一个人扔在家里,我们对不住你……”

阳希跟他们说起接下来的决定,她父亲捡起地上的凳子坐了一会儿,之后走到我面前时,双眼通红,“假如我当年知道这事,不用说,就算拼了这条命,都得将那两个狗崽子撕碎了。但现在时间过去那么久了,我们打拼到现在,好不容易将子女抚养大,女儿读研究生,儿子在上大学。冒然去闹,毁的还是我们自己家。”

阳希母亲劝女儿,“他们都有头有脸的,昨天还说等你们姐弟毕业了,给你们安排一个好工作,有几家好单位让你们选。就算如此,我明天还是要去抽他们两耳光,就不要再宣扬了,女人难做。再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,不能让人看笑话。”

阳希听了脸色煞白,一股鼻血当即窜了出来。李海燕递去纸巾,却被阳希推开了,只顾哭着说:“就让它流,出点血不算什么,人死了不算什么,反正还能投胎重新做人。”

此时,阳希的奶奶进了屋,扶住阳希的头,让她朝天看。忽然,老太太快速从阳希牛仔裤后面掏出她的手机,“砰”的一声,重重砸地上。我还没反应过来,只见她捡起又摔了一次,然后看着阳希说:“你喊我去坐牢,我衣服都不带;你要剁了我,我眨眼就是你生的;你让我上吊,我自个准备绳子。要不我跪下叫你奶奶。”

老太太慢悠悠地跪在阳希脚下,阳希一脸木然,鼻血“吧嗒吧嗒”地往下掉,我说得去医院,阳希没说话,却跟在我和李海燕后面往外走。阳希父亲见老太太跪着,也跪了下去,大声喊道:“我的娘啊,您一来就这样,真是看轻我和我姑娘。刚才我很对不住她了,还没来找您要公道,您就受人撺掇来为难我们,那我也没脸劝说了。”




见过阳希家人后,我几次欲言又止,阳希却主动对我说:“我一定要个道歉的,当年我被欺负成妓女一样,可没见老太太这么出头,你们不当成笑话看就好了。”

李海燕以为我会退缩,直接支持阳希,“蔡老师,不要你权衡利弊。这两年,我最怕你会变得和有些人一样,动辄顾大局整体。我们虽然羸弱,但要大步往前走。”

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阳希接过李海燕递来的手机,打了报警电话,眼神坚定。

过了三四十分钟,警察来了。刘辉两兄弟主动劝走了老太太,说现在闹开了对谁都不好,一家人不要让人看笑话,他们愿意协助警方调解。老太太听他们的话,走之前还指着阳希父亲道:“我看你还认不认爹娘,认不认祖宗。”

此时,我才知道刘宇是法学博士,阳希之前怕我会顾及人情或是其他,刻意没说。面对民警的询问,刘辉递出身份证的同时,打开随手带来的平板,将他的个人资料及与一些人的合影给民警看。他一边划过页面,一边说自己是“引进的人才”,愿为国家和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。刘宇随即进行自我介绍,说他学法律快10年了。

民警了解情况后,说事情不大,问阳希是打算调解还是如何。阳希说调解有条件的,当前希望民警依法处理。

一位年轻民警劝阳希:“我们会进行调查,不过你那套(被偷的)衣服看着也就百来块钱,你们是一家人,兄妹之间有什么误会,不要冲动。”

很快,刘辉的父母叫来了村支书,也是自家人,村支书劝阳希:“你们都是我后辈,哪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。你认为伯伯对你怎么样?”

阳希回答道,“那就看看您怎么处理。”

村支书让民警先回,阳希同意了,“既然家族这个时候还要什么脸面,那我就给大家一个面子。我就妥协这一次,不会像从前一样被反复欺辱了,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。我的要求很简单,让刘辉、刘宇在家族群里承认小时候猥亵我,并向我书面道歉,我就承诺不再追究你们任何责任,也不会对外说。如果你们同意,我现在让两位律师暂时回避。”

李海燕想陪着阳希,被我拉走了。我担心他们万一谈不拢,到时候我们会有麻烦。


我们一出门,刘宇就跟出来了。他手上拿了两个信封,说是阳希给我们的油钱。我悄悄打开录音笔,问他什么事。他倒不拐弯抹角,说:“都是同行,照片和视频要作为证据还是有瑕疵的。再说,小孩子过家家,大了来算账,说不过去。人好一张脸,公开道歉,写保证书都是掉身份的行为。我爸妈一直念叨着阳希从小父母不在身边,受了委屈,他们老早就给阳希准备了20万嫁妆,现在说要提前给她。

见我没有接信封,刘宇话锋一转,“律师做事也不要树私敌吧。阳希一个小女孩懂什么,还不是你们从中作梗。真要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,我们也不是好惹的。不瞒你说,以后我会从政,我哥还考过县长,万一你落我手里,我肯定往死里整。”

我没有搭理他,径直上了车。发动车子以后,李海燕摇下窗户给了刘宇一个白眼,“人啊,怎么能毫无愧疚之心。我家的小猫小狗做错事了,还知道耷拉脑袋。”

当晚,我们从阳希那里得知,村支书调解失败。对方认为阳希逼人太甚,留书面道歉的话,一辈子都会被她拿捏。刘辉父母指责阳希嫉妒刘辉兄弟比她有出息,她只是上了个普通的本科,研究生也是刚好压线过的,便心生不满,打击报复。

至于盗窃的事情,他们的说法是:阳希奶奶以为阳希的内衣裤坏了,想给她缝补一下,让刘辉去取来。当时刘辉正好在二楼,为了省几步路,才翻墙过去拿了。




那天,阳希声泪俱下地说:“我以为在场的亲人,能感同身受一个小女孩的压抑。”

11岁那年,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关性教育的文章,才知道自己被两个堂哥猥亵性侵了,“当时整个人都崩溃了,全身有种被野猪啃烂了感觉,突然到处痛,还不敢吭声。”

自从知道了真相,阳希常年做同一个噩梦,直到现在都是。

“总是有两三个男人脱掉我的衣服,把我全身都摸个遍。而我想骂人、想打人、想赶他们走,却总是无力,还要眼睁睁地看完全程,醒来一阵抽搐。我清醒地知道这个梦不会就此罢休,大白天只要有个男人看我久一点,我就会惊恐,生怕自己的衣服会不受我控制松开。”

阳希认为自己脏了身子,“见花儿开得艳丽就想到自己烂透了,挨着其他女同学觉得是罪孽。她们傻乎乎的样子,真令我羡慕。我的童年本该跟她们一样,拉着小狗的尾巴不肯放手,在文具盒里养蚕宝宝,看家里的兔子啵啵,天真无邪地唱着六一儿童歌曲,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好吃的,对街边垃圾食品情有独钟……而我只要想起以前的事,就精神萎靡,吃什么都没有胃口,刚才好好的,突然就想哭……”

有次,阳希想从学校的4楼跳下去。正想抬腿,就见语文老师急匆匆地过来,说学校要开期中考试表彰大会,她作为最优秀的学生要上台讲话。她才没跳。

从此,阳希脑海里总是天人交战,生与死的念头来回拉锯。过了很多年,她才明确了自己的想法:“我身上背负的是伤痛也是证据。刘辉这类人不止一个,受害者也不会只有我。我不想其他小女孩像我一样,生在这个世界,还没来及认识万事万物,自己被玷污了。”


阳希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,应该会得到理解。但是那天,正义非但没有得到伸张,她身上反被泼了脏水。

刘辉的妈妈毫不留情面地骂她是个“骚货”,并言之凿凿,“不骚怎么11岁身上就来了?别的女孩都是13岁才来的,你自己脑子里想得乱七八糟的,意淫自己的堂哥,到了(到头来)还要敲诈,你缺钱跟我们讨就是了。”

阳希奶奶也在一旁添油加醋,“要说阳希,有一点我不喜欢,小时候就喜欢撒谎,还从我荷包里摸钱,打死都不承认,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,谁对谁错都过去了。”

刘辉不痛不痒地跟阳希说了句“对不起”,当阳希说一定要书面道歉时,他直接变脸恼羞成怒,“我女朋友是大城市的人,家里有权有势,身材外貌比你好多了。讲句难听的话,很多女生排队让我睡,我都没动心,真要做什么,也轮不到你。”

阳希的父亲气不过,抽了刘辉一耳光,场面当即陷入混乱,两家人打了起来。村支书一声不吭,趁乱走了。阳希刚打通报警电话,隔壁传来消息,她爷爷去世了。

阳希的伯伯和奶奶拒绝阳希一家进门吊唁,阳希父亲想去跪拜,也被老太太拦住,骂他不孝子,说老爷子是阳希给逼死的。除非阳希一家在灵前发誓,不再闹得家里不宁,才让他们进门——事实上,阳希爷爷已卧床半年,早在2个月前就说不出话了。




由于极度失望,阳希不再顾及任何家族情面,毅然决然选择走法律程序。办案民警经过调查,认为刘辉构成盗窃,对其处以行政拘留5日的处罚,由于他家正在办理丧事,当时未将人带走。

阳希的这一举动,在刘辉他们家看来,是要鱼死网破,没有任何余地了。他们放出话来:“如若不撤案,包括律师都没好下场。”——指的就是我。

那段时间,刘辉并未在家守灵,而是来到省城找各种关系,还通过中间人找到了我。他说他们通过之前的观察,发现阳希很依赖我,我是“关键人物”。

我直言替他感到悲哀,都这时候了,他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,以为是我从中挑唆。刘辉狡辩称:“人的基因本就有一些特殊因子,你看首次在巴黎出版的美国小说《洛丽塔》,日本名著《源氏物语》都是探讨此类东西的。小孩子过家家,是出于人性的本能,真没必要上纲上线。我让我爸妈代替我写一封道歉信行吧?”

我说我和阳希并不太熟,无权替她做决定。刘辉又打起了感情牌,“为啥阳希在我拿了她的衣服后,挂上更性感的?你就没想过,一直是她勾引我吗?这个女的太有心计,你不要被利用了。为啥国人喜欢揪着人的私德不放?就因为见不得人好。”

李海燕听不下去了,当着刘辉和中间人的面给阳希打了电话,表明我们的态度,“警方若只给5日行政拘留,那我们要投诉,视频里的人属于多次入户盗窃,侵犯了被害人的隐私居住权,无论金额多少都应立案调查,查实后负刑事责任。”

我接过李海燕的话,说道:“我也三十多岁了,失去了不少,受了很多委屈,突然有一天就不想再为难自己了,谁骂我,我就骂回去,挨了打,就马上还手。至于面对威胁,就更要硬碰硬试试看。有时候,我就想做正确的事情,自然承担所有风险。”

刘辉满头大汗,借口身体不舒服,离开了。回去后,他对阳希说自己愿意出具书面道歉。

事到如今,阳希拒绝了他——“你不过是为了自保而断臂,还以为自己很会取舍。”


警方在听取了阳希的意见之后,刘辉以涉嫌多次入户盗窃被立案侦查,一个月后被批捕。

开庭时,刘辉一直说自己爱国,批评外国虚伪、不讲人权,他说自己是看不惯才回来的,立志要建设祖国,以后有钱了一定会捐款、做慈善,因此希望法庭网开一面。

而阳希的发言则令我极为动容,“这个世界还是要有基本的公平,没出息的人只是没出息而已,不代表他们就要被有出息的人欺辱。如果成就可以掩盖罪恶,那么成就本身就是罪恶,没什么值得夸耀的。今天虽然审的是盗窃的案子,但我要说我曾经作为女孩被猥亵的经历。我不在乎什么家丑不能外扬,唯一能让我走出阴霾的就是勇敢,所以,哪怕我的情况特殊,就算全国14亿人,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遭遇,也绝不妥协,因为我的人生没有14亿次,统计学无法消除我的痛苦。”

我听到公诉人在一旁嘀咕:“一个海归博士而已,人品低劣,真不是什么人才。”

最终法院以入户盗窃罪判处刘辉有期徒刑一年。

(文中人物皆为化名)

编辑 | 沈燕妮   运营 | 梨梨    实习 | 燕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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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 寞 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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